那个深夜,我撕碎了整整三年的试卷,白色纸屑像雪一样落在母亲惊愕的脸上。
她永远不知道,每张满分的卷子背后,是我用指甲在手臂刻下的血痕。凌晨两点十七分。
合上第五本练习册的时候,台灯的光晕边缘,一只小小的飞蛾撞了几下,
最终跌落在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草稿纸上,翅膀微弱地翕动,不再起来了。
陈默看着它,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开始发酸,才伸出食指,轻轻按灭了那点徒劳的生命。
指尖留下一点磷粉和死亡的痕迹,灰蒙蒙的。他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
然后把纸巾连同那只飞蛾一起,揉成一团,丢进脚边已经半满的垃圾桶。桶里,
大多是同样的草稿纸团,还有几个空了的功能饮料瓶,瓶身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深夜的疲惫气味。他站起身,
动作因为长久的固定姿势而有些僵硬。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走到书架前,
那上面没有课外书,只有一排排按照科目、年份、学期分类归档的试卷,
用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装着,摞得整整齐齐,像一座沉默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每一份试卷的左上角,都用红笔标注着醒目的分数,偶尔有几个刺眼的“-1”、“-2”,
旁边必定跟着更细密的、用蓝黑钢笔写的订正和批注。他熟练地抽出明天——不,
是今天——要小测的物理和数学卷子,昨天刚发下来的、带着新鲜油墨味的化学综合练习,
还有一沓英语完形填空专项。把它们在桌子上码好,厚度可观,像一块沉重的砖头,
即将压在他未来十几个小时的脊梁上。做完这一切,他才关掉台灯。
房间瞬间沉入纯粹的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一丝对面楼宇彻夜不熄的、惨白的光带,
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躺上床,闭上眼。脑子里没有睡意,
只有那些数字、字母、公式、电路图在无序地翻腾、碰撞。他知道,距离起床,
还有四个小时零十三分钟。---六点整,闹钟像一把精准的刺刀,准时扎破了清晨的寂静。
陈默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没有赖床,没有迟疑,他坐起身,穿衣,叠被,
动作机械而高效。冷水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清醒。镜子里的人,
脸色是长期睡眠不足的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没有什么温度。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一碗白粥,一个水煮蛋,一碟榨菜。母亲周莉系着围裙,
正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手里拿着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她不到五十,
头发却已经白了不少,随意地拢在脑后,眼角嘴角下垂的弧度,
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愁苦和紧张。“快吃,吃了好去学校。”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像是清晨没有完全开嗓,“昨天数学周考的成绩出来没?我看班级群里老师还没发。
”陈默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度适中,味道寡淡。“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字。
“多少分?”周莉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150。
”周莉脸上瞬间像是被点亮了一样,那点愁苦被一种近乎亢奋的喜悦冲淡了。“满分?
又是满分?好!好!我就知道!我儿子……”她***手,在餐桌旁踱了两步,
“不能骄傲啊陈默,高三了,一次满分不算什么,要次次满分才行。
你看隔壁张阿姨家的孩子,上次联考掉了十几名,就是一次考好了放松了……”陈默低头,
默默地剥着鸡蛋壳。白色的碎片落在桌面上,他一点点把它们聚拢在一起。
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像背景音一样环绕着他:“……我和你爸这辈子就这样了,
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考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我们才算没白辛苦……你爸在工地上,那太阳毒的……我们都是为了谁啊……”这些话,
他听了十几年。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耳膜上。他不再回应,只是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出门前,他站在玄关换鞋。鞋柜上方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
是他从高一到高三历次大考的成绩和年级排名折线图。那几条线,
始终在高位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平稳,只有极其微小的、向上的波动。周莉送他到门口,
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乱的衣领,语气放软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期许:“好好学,啊?
争气。”陈默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坏了很久也没人修。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走出单元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混杂着垃圾箱隐约的酸腐气和早点摊飘来的油腻香味。天是灰蓝色的,还没有完全亮透。
学校离家不远不近,二十分钟路程。他习惯走路,这算是他一天里,
为数不多的、可以什么都不想——或者,什么都想——的时间。街道开始苏醒。汽车鸣笛声,
自行车**,小贩的叫卖声,学生们的嬉笑声……这些声音构成一个嘈杂的、鲜活的世界,
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他身处其中,又格格不入。身边走过几个同校的学生,
穿着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勾肩搭背,嘴里讨论着昨晚的游戏或者新出的漫画。
他们的笑声很响亮,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陈默下意识地拉低了视线,
盯着自己脚下磨损的鞋尖,加快了步伐。他不需要这些。快乐是奢侈品,会磨损意志,
会浪费时间。他的世界,只需要那一座用试卷和分数垒砌的堡垒就够了。
---早读课的**尖锐地撕裂了校园的清晨。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埋在书本后面。空气污浊,混合着早餐包子的味道、汗味,
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班主任***穿着灰色的夹克,背着手,在教室过道里踱步,
镜片后的眼睛鹰隼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学生。陈默坐在靠窗的第四排。
这个位置能看到窗外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棵叶子快要落光的梧桐树。
但他此刻只是低头看着摊开的英语课本,嘴唇无声地翕动,
背诵着那些长得绕口的单词和句型。他的同桌,一个叫林薇的女生,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递过来一小包饼干,用气声说:“还没吃早饭吧?给你。”陈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目光没有离开书本。“吃了。谢谢。”林薇讪讪地收回手,没再说什么。她是个活泼的女生,
成绩中上,脸上总带着笑。但在高三(七)班这个号称理科“火箭班”的地方,她那点笑容,
也常常被沉重的气氛压得有些勉强。陈默知道她的好意,但他不敢接受。
任何一点额外的情绪,一点人际的牵扯,都可能成为打破他内心那座堡垒平衡的裂缝。
他必须像一台精密仪器,只处理数据,只输出分数。早读课结束的哨声刚响,
数学课代表就抱着一大摞卷子冲了进来,“砰”地一声放在讲台上。“发卷子!上周周考的!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课代表念名字和分数的声音,
以及卷子被传递时发出的哗啦声。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表情都各不相同。有松了口气的,
有面露喜色的,有垂头丧气的,也有面无表情的。“陈默,150。”声音落下,
有几道目光投向他,羡慕的,复杂的,探究的。陈默走上讲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红色的“150”鲜艳夺目,像一枚勋章,也像一道烙印。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他快步走回座位,把卷子对折,再对折,塞进桌肚最深处,
然后拿出下节课要用的教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听到那个分数时,心脏并没有预期的轻松,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更紧地攥了一下。
上午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数学,物理,化学。老师们讲课的语速都很快,板书密密麻麻,
覆盖了整个黑板,又很快被擦掉,换上新的。
粉笔灰在从窗户斜***来的光柱里纷纷扬扬地飘舞。陈默坐得笔直,
眼睛紧盯着黑板和投影幕布,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笔记本上移动。他的笔记极其工整,
条理清晰,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难点和易错点。偶尔,他会微微蹙眉,
那是遇到了一个需要额外思考的步骤,但很快,眉头又会舒展开,笔尖继续流畅地书写。
他像一个最熟练的工匠,在处理着这些知识的原材料。但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
胸腔里那股越来越滞重的闷。像被浸了水的棉花,一点点填满,挤压着每一次呼吸。
课间十分钟,大部分人都趴在桌子上补觉,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少数几个精力过剩的,
或者在激烈讨论着刚才课上没听懂的题目。陈默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
看着那个红色的水桶,里面气泡咕噜咕噜地往上冒,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
觉得自己就像这桶水,被密封着,消耗着,直到彻底干涸。---午休的哨声响了。
大部分人冲向食堂,教室里瞬间空了一大半。陈默通常都是最后一批去食堂的,
这样可以避开排队的高峰,节省时间。他拿出早上母亲塞进他书包里的面包和牛奶,
打算随便对付几口,然后把这中午的一个小时用来攻克那套化学综合练习的最后两道大题。
面包很干,牛奶也有点凉了。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味同嚼蜡。
林薇和几个女生吃完饭回来了,她们没有立刻回到座位,而是聚在窗边,低声说着什么,
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笑。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们年轻的、带着些许疲惫的脸上。“陈默,
你不去吃饭吗?”林薇看到他手里的面包,问道。“嗯。”他应了一声,头也没抬,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着复杂的有机化学结构式。
“老是吃面包怎么行……”林薇小声嘀咕了一句,被另一个女生拉了一下,她们便不再看他,
继续之前的话题,声音压得更低了。陈默的笔尖顿住了。他看着纸上那个画了一半的苯环,
线条突然变得有些扭曲。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细微的动静,
那些属于“正常人”的、琐碎的交流与情绪。它们像微风,拂过他这座孤岛,
却带不起任何涟漪,反而更凸显了他的隔绝。他深吸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题目上。反应条件……***团变化……他默念着,
试图用这些熟悉的概念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笔尖重新动了起来,比之前更快,更用力,
几乎要划破纸张。---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苏,
声音温温柔柔的,喜欢在课上讲一些文学典故,或者分享她读到的有意思的句子。
这在理科班,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也是很多人默认的“休息课”。今天,
她讲的是古典诗词里的意象。讲到“月”的时候,她念了一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轻柔的感染力:“杜甫在这里,
不直接写自己如何思念家人,而是通过想象妻子在月下独自思念他,小儿女还不懂事,
不能理解母亲的思念,来反衬出战乱年代,家人离散的深沉痛苦……这种曲折的笔法,
更显得情真意切,哀婉动人。”教室里很安静,有人托着腮听着,
有人则在偷偷写其他科的作业。陈默看着窗外。天空依旧是那种沉闷的灰色,没有月亮,
也没有太阳。他听着苏老师的话,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楚的情绪,极其微弱地渗了出来。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只是觉得胸口那团浸了水的棉花,似乎又吸饱了一些水分,更沉了。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
落在自己摊开的语文笔记本上。那上面只有干巴巴的笔记:“手法:对写法,侧面烘托。
情感:思念,忧国忧民。”标准的答题格式。
至于那种“曲折的笔法”背后的“哀婉动人”,他感受不到,或者说,他不敢去感受。
他迅速在笔记下面划了一条线,写上“考点”两个字,打了个重点号。然后,合上了笔记本。
后面半节课,他一直在默写需要背诵的古诗文篇目,一字一句,精准无误。
---下午的时光在试卷和讲评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物理课连堂,发了上周的月考卷子。
陈默依旧是最高分,只在一道多选题上因为审题疏忽被扣了两分。物理老师把他叫起来,
让他讲解一下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思路。他站起来,声音平稳,条分缕析,
从受力分析到能量守恒,再到临界状态的判断,逻辑清晰,毫无破绽。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示意他坐下,然后对着全班说:“都听到了吗?就要像陈默这样,不仅要做对,
还要弄清楚背后的原理,形成清晰的思路!高三了,不要满足于知其然,而要知其所以然!
”那些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他垂着眼,盯着卷子上那个红色的“-2”,
指甲在指腹上无意识地掐着。那两分,像是一个污点,一个瑕疵,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不适。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做题时,那一瞬间的走神——窗外似乎有只鸟叫了一声,很短暂,
但他确实分心了。就那不到一秒钟的分心,代价是两分。放学**响起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师们不约而同地拖了堂,布置了海量的作业。
教室里一片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夹杂着低声的抱怨和叹息。“我的妈呀,这数学卷子十二张!
”“化学还有一套综合,要死人啊……”“明天早读还要默写《离骚》选段,
杀了我吧……”陈默沉默而迅速地收拾着书包。
他把所有要做的试卷、练习册、讲义分门别类地放进书包不同的隔层。
书包很快变得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背着那座移动的“习题山”,走出了教室。晚上的学校走廊,灯火通明,
各个教室都还坐着留下来自习的学生。白炽灯的光线冰冷而均匀地洒下来,
照亮着一张张年轻却缺乏血色的脸。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疲惫和压抑。他没有去食堂吃晚饭,
不饿,也没有时间。他直接走进了那间专门分配给高三尖子生的、小小的自习室。
这里比教室更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极其轻微的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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