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灵第一次在练功房听到《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时,奶奶正坐在窗外老藤椅上剥橘子。
琴键上的音符淌出来,混着初秋的风掠过窗棂,奶奶忽然停了手,
橘子皮悬在半空:“这曲子……你妈年轻时总哼。”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橘子皮上的纹路,
像是摸到了许多年前的时光,那时院里的老槐树才齐窗台高,母亲攥着谱子蹲在树根下,
哼到“皎皎空中孤月轮”时,总爱抬手够枝桠上的槐花。那天下午,
奶奶翻出老衣柜深处的褪色红绸布包,包了三层,打开时飘出旧樟脑的味。米***谱纸上,
铅笔写的“婉君”二字被岁月浸得发淡,几处音符旁画着小小的圈,
奶奶说那是母亲当年总记混的地方:“十七八岁的姑娘,蹲在供销社柜台前抄谱子,
被你外公揪着辫子骂,还攥着纸不肯放。”指尖点过谱纸边角的褶皱,“后来她总说这纸软,
揣在怀里暖乎乎的,比供销社的糙纸强。”夜里金灵把谱子压在枕头下睡。
凌晨醒了摸黑翻看,借着月光数母亲画的圈,数到第七个时听见奶奶在隔壁咳。
她端着温水过去,见奶奶正对着母亲的黑白照片发愣,相框边摆着叠得方方的绛红色绒布,
旁边还压着张泛白的小照片,是她两三岁时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样子,
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得眉眼都弯着。“给你改舞毯吧,
”奶奶忽然把红布往她怀里塞,“你妈这布软和,铺地上练舞不硌脚。
”金灵指尖蹭过绒布边缘,那布料带着经年的温软,隐约想起小时候听奶奶提过,
父亲走得早,是在她两三岁那年出意外没的,之后母亲一个人带着她,总说“胳膊腿沉”,
连给她梳辫子都要歇两回。没等她记清母亲跳舞的样子,母亲就再没举过扇子了,
樟木箱里那把素白团扇,成了母亲与《春江花月夜》唯一的牵连。舞毯缝了整整三天。
奶奶戴老花镜剪绒布,捏着尺子比了又比,嘴里念叨着“得比练功房的垫子宽半尺,
你转起来才不磕着”;缝针时指腹被细针扎出个血珠,染在绛红色布面上像颗红豆,
她慌忙用指尖蹭了蹭,却没蹭掉,只咧着嘴笑:“沾着就沾着吧,算你妈借着这红点,
在毯上给你留个记认。”她用米白棉线锁边,针脚歪歪扭扭,
却在四角各缝了朵小槐花针脚里还留着碎碎的白,
是她捡了院里的干槐花碾成末混在棉线里的。“你妈爱槐花,说闻着甜。
”金灵蹲在旁边递线轴,见奶奶缝到第三朵时,线在布上绕了个圈,忽然停手抹了把眼睛,
指腹按在槐花针脚上轻轻揉,“你爸在时,总爱摘了槐花给你妈串成串,
挂在谱子边……”后半句没说,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谱纸边角轻轻颤。
金灵将乐谱在练功房的镜子前铺开,捏着舞扇转了个圈,扇骨磕在镜面上,
发出脆生生的一响。舞蹈老师总说,《春江花月夜》最难的是“意”,
不在手抬得多高、转了多少圈,而在要跳出“江畔何人初见月”的空濛,在臂腕轻扬时,
真要像拂过带露的花枝,又像追着江面上流走的月光。她练得狠,每天放了学就扎进练功房,
跟着录音一点点踩节拍。练那“翔鹤”的身段时,腰得软得像春柳,手臂舒展着划弧线,
既要有鹤掠江面的轻,又不能失了含蓄的韵。她对着镜子数着乐点反复练,从肩总僵着端着,
到能顺着旋律让臂腕自然扬开又轻落,后背的汗顺着衣缝往下渗,滴在地板上,
晕开一小片湿痕。有次练到天黑,奶奶来接她,
拎着保温桶掀开是红糖姜茶:“你妈以前也爱喝这个。”金灵捧着杯子喝,
姜茶辣得舌尖发麻,瞥见奶奶望着镜子里的她,眼神软得像当年看母亲时的模样,
后来她才知道,奶奶总在练功房外站半宿,看她抬手时,会悄悄数“一、二、三”,
数到母亲当年撑不住的数,就赶紧往保温桶里添块红糖,有时数着数着会叹口气,
“要是你爸还在,能替我多瞅着点你”。二十岁那年秋天,公园槐花开得稠。
金灵第一次在老槐树下铺舞毯时,奶奶搬来小马扎,还拿了把素白团扇,是母亲的旧物,
扇骨刻着“江畔月”三个字,刻痕里积着细尘,奶奶用软毛刷蘸了水轻轻刷了半宿。
“试试这个。”奶奶把扇子塞她手里,指尖在“月”字上摸了摸,“你妈说跳这支舞,
得有把趁手的扇子才好。你爸当年跑了三个集市,才给她寻来这扇骨呢。”那天风暖,
槐花落在舞毯上白生生的,有片正好落在扇面上,金灵抬手时,花瓣顺着扇骨滑下去,
像母亲当年在照片里笑时,鬓角落的那片。金灵握团扇立在布中央,前奏从手机里漫出来,
抬手时扇面轻展像拂过带露的花枝,旋身时扇尖点地像月光悄悄落进江面。
练那“翔鹤”的身段时,她特意放缓了臂腕的弧度,抬眼望奶奶,
正看见奶奶举着旧搪瓷缸子喝茶,茶雾飘在花白头发上,像蒙了层软云。“好!
”奶奶忽然扯着嗓子喊,搪瓷缸子往凳腿上磕了下,话到嘴边又咽了,
原想说“比你妈当年扬臂时更舒展”,可看见金灵旋身时肩胛自然弯出的弧度,
又想起她母亲后来连抬臂都发颤,便只笑着挥手:“跳,接着跳!”杨昼就是那天撞进来的。
她背着画板在公园写生,刚支起画架就看见槐树下的绛红色舞毯,布上落着槐花,
金灵举着团扇旋身,裙摆扫过布面把槐花卷得飞起来,像月光里飘的雪。
杨昼的画笔顿在纸上忘了蘸颜料,直盯着看,看金灵指尖捏着扇骨转了圈,
扇面“唰”地展开正好接住片落花。金灵跳完转身看见她,杨昼慌忙把画板往身后藏,
脸颊红得像被太阳晒过:“我……我画风景。”画板角却露着半张草稿,
画的是舞毯四角的槐花针脚,连奶奶缝歪的那朵都画得清清楚楚。金灵笑了,
走过来时舞毯布角蹭着草地,槐花针脚勾了片叶子。“这里的槐花好闻吧?”她指老槐树说,
团扇在掌心转了圈,“我奶奶说,槐花落在舞毯上,就像我妈来看了。
我爸以前总说槐花是甜的,可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杨昼盯着她转扇子的手指,指节细白,
扇骨在她掌心滑过竟比画里线条还软,轻声接了句:“记不清也没关系,
奶奶会在心里替你记着的。”那天她们没说太多话,只看槐花落,金灵收拾舞毯时,
杨昼蹲下来帮捡布上的花,指尖不小心碰着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下又慌忙移开之后杨昼总来,
有时带画本,金灵跳时她就低头画,画舞毯上的槐花、团扇上的“月”字,
画到金灵旋“翔鹤”身段时,会特意在裙摆边描几笔飞起来的花瓣;有时带袋橘子味的糖,
是玻璃纸包的,阳光照在纸上,亮得像金灵做“掠波”动作时指尖的光。金灵跳累了歇脚时,
她就递一颗过去,看金灵***糖笑,嘴角有个小梨涡,便赶紧低头往本子上画。
后来金灵翻到那页,画里的自己***糖,梨涡里像盛着颗小太阳。“你画得真好。
”有次金灵翻她的本子,看见画里的自己举着扇子,臂腕弯出的弧度软得像江波,
“连扇尖带起的风都像能看见似的。”杨昼耳尖红了,用笔端点了点画纸:“是你跳得好,
连风都跟着你臂腕转。”奶奶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有天杨昼刚把小马扎放下,
奶奶就颤巍巍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个热乎的煮鸡蛋:“姑娘家别饿着了。
”鸡蛋是加槐花煮的,壳上还留着槐花的香气。杨昼攥着鸡蛋愣了愣,
触到温热的壳才慌忙道谢,奶奶没说话,只往金灵那边瞥了眼,金灵正蹲在舞毯边捡扇子,
阳光落在她发顶像撒了层金粉。奶奶抬手拍了拍杨昼的胳膊,转身往老槐树去了,
裤脚蹭过地上的槐花瓣,轻轻带起一两片。杨昼望着奶奶的背影,又看了看金灵,
把鸡蛋揣进兜里没舍得吃,后来画金灵蹲在舞毯边捡扇子时,
特意在她脚边画了颗圆滚滚的东西,像鸡蛋,又像落在地上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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